江与湖-原创第篇
南通,难通,南不通
作者:花鳞
崇祯十五年(年),“明末四公子”之一的如皋才子冒辟疆第六次参加金陵乡试落第,但作为家境殷实的官宦大家子弟,他并不十分在意,也没有直接打道回府,而是从南京出发去苏州城寻访“秦淮八艳”之一的名妓董小宛,并在钱谦益和柳如是的撮合下,抱得美人归。
这年冬天,冒辟疆身上钱花的差不多了,就准备带董小宛回老家见父母,顺便操办婚事。他们一路向西,先赶到镇江,从北固山乘船前往江北的瓜洲古渡,再向东辗转泰州。绕了一个大“C”,直到第二年开春才回到如皋。
崇祯十七年(年),清军入关。兵荒马乱之际,冒辟疆决定放弃爱巢水绘园,收拾起细软和文玩,举家前往浙江嘉兴避难。
一行人先坐马车向西到靖江,准备渡江经江阴南下。结果花了平时十倍的价钱才雇到十艘船,还在江面碰上盗贼,虽摸黑侥幸逃脱,但家财大量散失。第二年经过一路颠沛流离,从安徽马鞍山渡江返回时,行李和仆人又被一支军队洗劫一空。幸亏有一条小船将一家人带到江北,但冒氏一族从此家道中落。
从地图上看,今属南通的如皋就在苏州正北方几十公里处。这个距离在今天就是一脚油门的事,即使按当时的车马脚程也不过一两天。但问题是,两者之间横亘着曾让魏武帝曹操折戟沉沙、蒙古铁蹄兴叹、南宋偏安一朝的天堑——长江。
年初夏,伟大领袖从长沙坐飞机到武汉,一见到市委书记张平化就说,“我要游泳”。在20个游泳运动员、10条小艇、2名警卫员的陪同下,从武汉造船厂一个猛子扎下了长江。畅游之后又挥毫疾书:
不管风吹浪打,胜似闲庭信步。
武汉的江面,最宽不过四五公里。但长江奔腾千里到南通时,豁然开朗,窄处也有8~10公里,最宽可达35公里以上,风大水急,暗流汹涌。如果天气不佳,甚至无法眺望对岸。以古代的条件,船只稍有不慎就会翻覆不知所踪。所以若要渡江,就不得不一路向西,寻找设在江面最窄处或江心有沙洲地区的渡口。
即使这样,渡江仍然是一件风险巨大的事。冒辟疆所在的明代,已经非常成熟的京口-瓜洲渡江路线还经常发生沉船事故。那时在附近孤守江心的金山寺僧人曾自发购置了几艘救援船,取名“慈航”,每年从江面上救起的落水者多达四五十人。
冒氏一族或为功名、或为姻缘、或为生存的数次渡江之旅和个中心酸,也正是千百年来南通这座城市不断试图南进的历史缩影。
01.渡江之殇
冒家渡江三百多年后,时间来到公元年。
5月8日这天上午,冒辟疆的老乡,家住离水绘园不远的白蒲镇文著村39岁农民陈南极,一大早就收拾好换洗衣服和被褥,跟邻居一起骑着自行车从家里出发,往长江边的南通港赶去。他们刚在苏南一个工地上找了份泥瓦匠的短工,准备一起坐汽渡船去赚点钱贴补家用。
那时候,整个江苏只有一座跨江大桥,即年集全国之力建成通车的南京长江大桥。而其他地方若要过江,无论是人还是车,仍需从遍布各处的渡口坐船。
鸦片战争前,长江上多是木船舢板。五口通商后大量外国造船厂和轮船公司进入中国市场,渡轮才逐步换成了汽轮船。而南通人张謇在清末成立的大达轮步曾经豪甲一方。无数江北人正是坐着他家的轮船,前往十六铺(大达)码头,开始闯荡上海滩的十里洋场。
而随着战后社会的剧烈变革以及经济的不断发展,人们出行的需求越来越大。到年时,南通港的年客运量突破了万人次。汽渡变得异常繁忙,候船厅人满为患、大排长龙也成了家常便饭。
陈南极和邻居不着急赶路,推着自行车排着队,跟着多个同班次的乘客,有说有笑地就登上了船。随着一声呜鸣,轮船开始离港。
不一会儿,很少坐船的陈南极感到一阵恶心,腿脚发软。船员一看就知道这是典型的晕浪,便让他到船尾的茶水间坐坐,喝杯热茶。
他顺着船员指的地方走过去,花2毛钱点了一杯茶。就在他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水杯,刚要送到嘴边时,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声尖叫。还没等他反应过来,船就猛地一晃,陈南极直接被甩出船舱,掉进了江里。
落水后,有一点游泳基本功的陈南极很快就清醒过来,并立刻开始划水自救。这时,一块木板突然漂了过来。他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,努力让自己浮在水面上,等待救援。
不远处,刚刚乘坐的渡轮已经底朝下翻了过去,还在慢慢下沉。而江面之上,却没有几个浮着的人……
这是30多年前发生在南通江面的5·8特大撞船事故。开往张家港十一圩的南通市轮船运输公司江苏客轮,与武汉籍长江号拖轮在江心相撞。号客轮翻沉,船上乘客及船员全部落水,人遇难,仅有包括陈南极在内的7人幸存。
那天陈南极戴了一块南京产的钟山牌机械表,入水之后,表针就停止了转动,时间永远停在了11点15分。几天后,陈南极带的自行车、被子及日用品等行李都被打捞上来,而那位和他一起上船的邻居,至今连尸体也没有找到。
年,是南通港历史上客运量最高的一年。但也就是从这一年起,在更大的改革背景之下,为时间就是金钱铺路的“路桥革命”开始席卷全国,轮渡市场开始迅速萎缩。
这次事故之后,南通率先开始进行内河撤渡建桥,建设大量跨河桥梁取代渡船,解决这个水网密布的城市传统的渡河交通问题。
年10月30日,“江申轮”从南通港载着最后一批旅客驶往上海。这条通航了整整年、由张謇创办的“黄金航线”从此谢幕。
但是,真正可称为南通长江之路的交通方式,却还需要等到21年之后。
02.江海之城
长江入海口这一南一北2座城市,也许因为南岸的上海太过出名,与之隔江相望的南通显得籍籍无名。很多人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,可能还是通过电视剧《欢乐颂》。剧中的小包总、樊胜美、王柏川都是南通人,曲筱绡也常常跑过去谈生意。
事实上,这里并非剧中刻画的那个重男轻女、三观古旧的某山村,而是曾开风气之先,号称“近代第一城”的江苏省第4大城市。
明万历的《通州志》说,“州之东北海通辽海诸夷;西南,江通吴粤楚蜀;内运,渠通齐鲁燕冀,故名通州”。通州,就是南通的古称。
△南通的地理位置
沧海桑田这个成语,简直是为南通量身定做。
盛唐之前,长江入海口还在今天的扬州和镇江之间,那时候,这里每年都还可以看到类似钱塘大潮那样的胜景。所谓京口瓜洲一水间,春风又绿江南岸,一水横陈,连岗三面。无论渡口还是城市,江北的繁华已经到此为止。
直到宋代以前,南通仍是个别沙洲、一片汪洋。南通下辖的海门市就是活标本。它原意江海门户,正是五代时期的长江入海口所在。明时因江北土地坍塌,被并入通州。到了清代又重被泥沙冲积出来,并最终成为陆地。
公元年,久疏管理的黄河在河南原阳县再次决口。这次,奔腾的黄河水一路向南,侵入淮河入海口,彻底改变了苏皖水道和地貌,史称“夺淮入海”。
△黄河曾走过的地方,是母亲,也是灾难
往后年间,直至年再次改道北上的黄河,已向苏北倾泻了万亿吨泥沙,将中国的东部海岸线迅速向东推移,带来无数旱涝灾害的同时,也冲击出了沃野千里。
而在自然演变和人工围垦下,长江入海口也逐渐往前推进。原先的几处沙洲逐渐变成陆地。南通的雏形开始快速发展,直到晚清才基本形成了今天的轮廓,而且仍然在不断变迁。
因为地转偏向力的影响,长江北侧还在大量淤积。可能不出半个世纪,现在归属上海的中国第三大岛屿崇明岛,就会和南通相连。
但显然,南通人等不及了。
03.向南,向南!
年,改革开放元年。
位于南通最北面的小县城海安,散落在各处的村镇里突然出现了很多从没见过的生面孔。他们都骑着二八大杠,车后座固定着一个用铁丝编成的三四层高的笼子,走街串巷,大声呼喊着,收购农户散养的鸡鸭和禽蛋。
这种热火朝天的景象一直延续了很多年,甚至曾经登上《农民日报》,被作为解放思想和市场经济的榜样,报道的标题更是潮到犯规:
《百万雄鸡下江南》。
装满来斤鸡鸭的自行车大军,浩浩荡荡从小县城出发,一路向南到达江边渡口,买上一张五等统舱票,再乘船前往上海、苏南等地兜售。回程时,再进一些雨衣、袜子等小商品回乡贩卖。一来一去,大约需要一周时间。
在这之前,自由交易被认为是投机倒把。一些鸡贩子曾经把鸡蛋塞进热水瓶里偷偷带进上海。这些人也最终成为先富起来的那批。
很多从没出过远门的苏北人,那时并不知道上海和苏南的情况,更别论温州、深圳。除了最前线的鸡贩子,没人知道在时代剧变之下,自己的生活将会经历多么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很快,在曾经的远东经济中心上海的辐射之下,本就很有沉淀的苏南迅速腾飞。
如果你注意到“远东”这个词,就会明白为什么南通会成为“难通”:正如两个世纪前的工业革命后,欧洲中心论使得世界逐渐被近东、中东、远东这样词汇分割开来,开眼看了世界的人们不再高声谈论天朝上国,唯我独尊。
江苏被外界讥为大内斗省,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苏南苏北极不平衡的经济发展。有一个笑话可以对这种内斗略知一二。
如果你认识一个东北人,几年后你可能不知道他是黑吉辽具体哪个省的;但如果你认识一个江苏人,你可能连他哪个村的都知道。
在江南彻底成为经济、文化、政治中心,海运兴起漕运败落,铁公机碾压汽渡轮船的时代,南通曾经占据的江海汇流、水陆通衢,因为宽达几十公里的江面阻隔,始终无法顺畅享受长三角的发展红利,与苏南的差距也越拉越大,优势通通变成了掣肘的劣势。
这座曾诞生了中国第一所博物馆、第一所纺织学校、第一所师范大学、第一所气象站的近代第一城,和万南通人民深感被边缘化的恐惧,心急如焚。
04.一桥飞架南北,仍未变通途
年十一长假第一天下午2点,31岁的南通人林敢带着女儿,从工作的昆山回老家参加朋友婚礼。因为还负担着帮忙接亲的任务,所以开车前,他特意打开导航看了一下路况,决定先向西走公里,从江阴长江大桥过江,然后取道泰州回家,也是绕了一个大大的“C”。
车以码的速度在太湖平原发达的公路网上穿行,朋友圈里选择走苏通大桥回家的老乡们,正哀嚎遍野哭爹骂娘。林敢不禁开始为自己的选择暗自高兴,按照这个速度,最快下午6点就可以到家了。洗个澡换件衣服,按照老家习俗夜里12点出发接亲,完全没有问题。
他十多年前从学校一毕业,就跟老家的很多年轻人一样跑到苏南工作。凭着苏北人的一股狠劲儿,花了五六年时间在那里买房买车成家,生活怡然自得。富庶发达的苏南工作机会很多,又背靠上海,生活也非常便利。
年,南通境内的第一座跨江大桥——苏通大桥通车时,他跟所有南通人一样兴奋得奔走呼号,官方也沉浸在“上海两小时经济圈”的兴奋之中。但他那些江南人同事却似乎内心毫无波澜。起初他认为这是嫉妒,但很快又发现自己错了。
第一次是一个日本客户过来,林敢准备带他去自己老家玩一趟,但被婉拒了。客户说,南通有很多日资企业,自己的朋友每次从日本飞上海只需2个小时,但是从上海坐车去南通却要4个小时,累。
第二次,是他学到了一个词“经济涡旋效应”。涡旋的中心就像是一个黑洞,将资源、人才、资本、政策不断吸引过去,强者愈强。
毫无疑问,自己的老家南通并不是这个中心,像他自己这样的青壮劳动力、来自六个钱包的房产资金已经被不自觉地吸了过来。
南通曾经有三支远征军闻名全国:纺织女工、建筑、远洋捕捞。这些人用青春和血泪,留守和别离为家庭和家乡作出贡献,但却无法掩盖这类纯粹的劳务输出,在长期的积累后与其他地区(如温州)的差距。
另外,发达的基础教育使得南通受到全国瞩目,但也因此流失了大量人才。年,南通净流出人口36.5万人,当年的生源数人,但毕业回家就业的人数只有人,回归率38.4%。以笔者所在的县级市南通海安为例,15年前全市户籍人口98万,但今天只剩下93万。高等教育的缺失南通并非孤例,但如何召回和留下那些远去的学子,可能更值得考虑。
所幸,与北方某中心的纯吸血不同,上海的伟大更在于它作为优秀商业都市的舍得溢出,帮助周边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城市群。可因为各种原因,直面上海的南通尽管承接了不少来自上海的产业转移,却始终算不上突出。
一方面,途径南通的铁路沿江却不跨江。当苏南各县市到上海的城际列车已经像公交一样便利时,从南通乘火车去上海仍要一路向西,经泰州、扬州,过长江大桥到南京,再沿镇江、无锡、苏州一路向东到达上海,特快列车需要8个小时,而高铁如果可以在南京无缝对接,则能“压缩到仅需”4小时。
另一方面,双向六车道的苏通大桥一投入使用就超出了设计承载量。便利的交通没有吸引外出的游子回家,相反使得人们更便于向南部迁移。每到假期,归乡的人和车就会将这条唯一的大桥堵得水泄不通,人困马乏。
林敢最终在夜里2点到家,乡村漆黑一片。女儿已经困得在后座睡着,朋友家的新娘子也已经接好。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走苏通大桥的朋友还是没能比他早到家。
05.南通何日不难通
年,林敢回到老家,跟几个亲戚在乡下租下几十亩地,开始种桑树、养土鸡。
这几年,很多南通人似乎才真的意识到自己作为上海后花园之一的巨大潜能,开始尝试回归。而官方组织的各类五花八门的生造节日,看上去充满了刻意模仿的土味,却也如火如荼,更有组织能力的不可替代性。旅游、农业、环境等部门的官员鱼贯而出,带着一辆辆载满上海、苏南人的大巴,在苏北成片的庄稼地和鱼塘边搞得风风火火。
但如何变现,还需要让官员和普通百姓如何明白何为市场经济。毕竟即使改开40年了,在农民朴实的世界观里,服务几乎还等于伺候,属于资本主义毒瘤,这从很多人在外消费时的耀武扬威可以体会得到——而这,在改革开放的先遣地广东,是不可想象的。
广东地区有三个核心,香港、深圳、广州,尽管也存在或明或暗的较劲,但其他城市都是在踏踏实实承接这三大核心的溢出价值,服务好三大核心的同时自己也过上了美好的生活。
如今,更多像林敢一样的青年正在尝试回归,吸引上海人和苏南人来此投资、度假、消费。
在粤港澳大湾区的夺目光环之下,长三角正在摒弃过去的内耗。令人期待的是,在这个高铁为王的时代,沪通铁路长江大桥终于开建,三角形的最后一条边正在加粗,C终于可以成为O。自冒氏渡江去后数百年的南通,或许在终于能从水陆空铁全面进击,全方位拥抱南方。
年,南通在张謇大半个世纪以前布局的轻工业、教育和交通的底子上,实力一度排名全国前列,是名副其实的近代第一城。但很快就在各种后起之秀的比较中开始落伍,直到30年后才王者归来。
40年来,很遗憾南通没有培养出自己像样的品牌,甚至南通城自身至今都只是小众品牌,就像矗立在江边的南通最高峰——米的狼山一样精致小巧,而大气不足。
南通人因为既信奉“苏南中心”,又不想承认而苦恼。
却没多少本地人关心,这里的芦苇荡里曾藏过写了《讨武檄文》、躲避武则天追捕的骆宾王,在狼山上还有他的衣冠冢;
范仲淹曾在这里修筑海防大堤;文天祥在此驻足;戚继光、俞大猷在此征战;陈维崧、孔尚任在此唱和;
末代状元张謇给溥仪起草过退位诏书,一人带领南通走向近代,在朝鲜、日本、上海、香港纵横捭阖,和杜月笙、袁世凯、张之洞谈笑风生,还有个带大黑眼镜框的上海市长也是张家公司曾经的一名职员后代。
上海滩的后院是南通,苏南人的大本营是南通,中国的近代化里也有南通。这些辉煌的历史,并不比任何一座城市差,而文化的春风化雨,远比唾沫横飞的辩论重要得多。
喜欢一匹马也不必去追,种好草,会有一群马任你挑选。南通美就美在精致,美在小巧。做好自己,成为自己的中心,宾客自来。
当钱不再是问题,通往江南的路迟早将不再难通,通往内心的路或许才更难通。
否则长江上加个盖子,怕也不够用。
文章很长,感谢阅读,点个赞呗~
[1]影梅庵忆语,冒辟疆
[2]30年前南通曾经历黑色的一天,江海晚报0509
[3]-中国轮船航运事故研究,魏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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